一个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节
泰伦西蒙(Taryn Simon)常被介绍为“一名于1975年出生在纽约的美国摄影师”,虽然她所做的已远超过这个范畴。泰伦?西蒙大学毕业后就干上了摄影师的工作,当时《时尚》杂志法国版的主编,著名的琼?朱丽叶?巴克(Joan Juliet Buck)十分欣赏她的作品并邀其为《时尚》拍摄人像。在那期间,泰伦决定要去车臣地区。琼听说以后立刻致电泰伦,告诉她不要去如此危险之地,电话的另一头泰伦反问道:“那么我应该留着自己多给《时尚》干点活儿是吗?” 琼听后言道:“去车臣吧。”
尽管泰伦?西蒙说在自己的国家美国会非常害怕单独在一座房子里睡觉,但她从不惧怕去世界上那些危险的地方。不止是车臣,在她的工作室里,有一张地图,上面用图钉标注着那些没人去的地方。为了完成最近的作品《一个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节 一至十八》,从2008年到2011年间,她带着一个相机和500磅重的设备,跋涉了超过十八个国家,拍摄了上千张照片,最后落成的十八个章节中记录了十八个以血缘谱系为基础的群体及其背后的故事。作品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纽约现代美术馆等重要场馆相继展出,并于2013年10月来到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摄影策展人罗克萨娜马尔科奇(Roxana Marcoci)评论道:这是泰伦目前最宏大和成功的作品。
但这不止是一个摄影展。进入展厅你会发现,泰伦的作品媒介由三部分构成:摄影、文字和补充图像。每个章节中,左侧是人像部分,统一采用奶油色背景的人像摄影,将同一个家族的成员严格按谱系顺序排列于空白大背景之上,单看这一部分似乎毫无故事线索;中间是文字注释部分,详细阐述了每组血缘样本的情况及社会历史背景,文字在其作品中地位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这些毫无情绪成分、文献风格浓厚的叙述,观者很难从图片本身读出泰伦在讲述什么;右侧的图像补充则为每一条血缘谱系及其背后的故事提供更多的直观备注,它可能是与故事有关的人、动物、场景、物件等等。这种不可割裂的三版式结构构成泰伦别具一格 的叙事逻辑,从这一点上来看,她也不仅是名摄影师,而更接近一个独特的、复杂的甚至具有颠覆性的当代艺术家。
十八个章节探讨了以血缘谱系为主的诸多宽泛话题,在不同章节里,你可以看到来自统治力、权势、领土或者宗教的外在力量与心理和生理所继承的内在力量所产生的相互冲突。如印度的“活死人”现象;波斯尼亚种族灭绝事件的受害者群体;拥有9位妻子、32个小孩和63个孙子的肯尼亚巫医家庭;中国北京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大家庭;巴西的世仇家族;希特勒法律顾问的家族等等。其中,唯一没有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创作的章节是第十七章,记录的是无家族谱系可循的乌克兰孤儿群体,由此反衬出血缘的缺失。在所有章节第一部分的人物肖像中,包含了一些只有空白背景的照片,这些空白照片代表的是还在世但无法现身的人们,他们缺席的原因在文字中皆有说明,包括被宣布死亡、疾病、被监禁、宗教、安全考虑等原因。
如此严谨而精确的作品是四年坚韧工作的结果。这期间泰伦身兼数个角色,包括社会研究者、新闻工作者等。正如她本人所言:“我的创作中有90%的工作其实与摄影无关,需要通过信函写作、研究和电话等方式去完成,所涉及的内容从加沙地带的哈马斯领导人到正在西弗吉尼亚的洞穴冬眠的黑熊……都有可能。”泰伦?西蒙的宏大叙事提出了“我们的命运是否取决于血统、运气或境遇”这样的严肃命题。当我们问她现在对此问题是否已有自己的答案时,泰伦回答:“我在夜里依然醒着。”是的,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血缘,人类伦理最重要的本源之一,似乎应该是温热光整、纯洁天然的脉络,却在荒谬的世界里发生着奇异的惨伤;家族,这种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持久、有力的组织形式也在无常的境遇中不断摇晃。泰伦说:“因为有出生和死亡这种不停歇的永恒,当中才存在着无止境的故事。这近乎于机械化的有人生、有人死的循环形式使故事源源不断。在这当中,我思考的是是否这种实际的累积导向某种进化?又或者我们只是一再地重复历史?”这一次,她把思考和疑问传递给了全世界的观众。这些残缺或不残缺的血缘脉络映照出世界在如何以无可抵抗的力量自生、自灭、又自生。
当我们问泰伦,对这组作品有何个人感受,她回答说:“我总是避免在作品中采用日记体的方法或作出主观评论。”的确,在这些故事面前,任何情绪都太乏力,评论也会苍白。不如站在一定距离之外,用距离保证足够的叙述空间,在故事之外超然观照,用平静冷峻的姿态对抗荒诞与无常,用奶油色的人像背景缓和酷烈的命运故事,用漠然隔离的语气来抵御虚无和未知,或许是最好的位置和方式。毕竟,大家看到它们了。不论如何,人类还在不朽的血缘关系中无限传承,生生不息。__


XIV 前世记忆 里巴尔?卜塔迪尼被认为是他的祖父穆勒哈姆?卜塔迪尼转世,所以他既是自己父亲福阿德?卜塔迪尼的儿子又是他的父亲,他还是自己兄弟费拉斯?卜塔迪尼和亚德?卜塔迪尼的祖父。里巴尔小时候就能够记得他前世的事情,比如他家的地址,怎么到那儿,他穿的衣服,在哪儿买的,他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爆炸案,以及他妻子如何努力拖着受伤的他躲到安全处。
里巴尔属于德鲁兹教派,这个宗教团体主要分布在黎巴嫩、以色列、约旦和叙利亚。转世是他们信仰的核心。德鲁兹的传统来源于伊斯兰教的伊斯玛仪派,也受了诺斯替教教旨和希腊哲学影响。他们不接受皈依信徒,对族群内部转世投胎的信仰排除了外界信徒加入的可能。大多数世俗德鲁兹(无知者)无法接触到圣典,不能参加内部成员(知秘者)的宗教会议,知秘者有责任执行严格的伦理道德守则。德鲁兹教派在现代黎巴嫩国形成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们因为害怕遭受迫害,长期隐藏自己信仰更隐秘的部分。
里巴尔?卜塔迪尼另外四个亲戚也声称有前世记忆。萨马尔?巴拉卡特记得女儿从窗户掉进海里,自己拼命救她时溺水。拉吉德?谢哈伊卜记得开着一架飞机被导弹击中,在以色列坠机。谢林?巴拉卡特记得自己很高,穿着长裙,盘着头发,有很多家,一个在伦敦,还有一个是宫殿。阿迈勒?卜塔迪尼记得自己叫纳吉拉?达乌时戴过的项链,能说出达乌家人照片里几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名字。她出生的那天正好达乌去世。一个孩子如果没有对前世的记忆,据说是因为那辈子没发生值得记住的事情,或者有东西干扰了孩子的记忆。 III 多妻者 约瑟夫?尼亚姆旺达?茹拉?翁迪约为患各种疾病的人看病,包括中邪、不孕、精神病、结核病以及艾滋病。大多数时候病人付给他现金、奶牛或山羊,但有时他的女性患者被家属送给他做妻子,来换取对她的诊疗。翁迪约有九个妻子、三十二个孩子和六十三个孙子(女)。其中两个妻子当初找翁迪约治不孕,两人治愈后给他生了孩子。三个妻子来找翁迪约是因为中邪,还有一个患哮喘并伴有剧烈的胸痛。翁迪约说他因为爱情选择了两位妻子,给了她们家人十六头奶牛。有一个妻子抛弃了他,另一个中邪的在治疗期间去世。
尼日利亚Celtel公司曾选中约瑟夫?尼亚姆旺达?茹拉?翁迪约的土地来建造全球移动通信系统通信塔,为此Celtel公司支付他一大笔费用。一些村民认为塔的位置正证明了翁迪约的权力。
一夫多妻制在肯尼亚很普遍,尤其在能供养多个家庭、支付大量聘金的特权阶层中更常见。肯尼亚政界和社会显赫人物也有娶多个妻子的,这加强了一夫多妻象征财富、地位和权力的观念。最近有些立法举措支持该做法,如一项法案建议法律承认一夫多妻制。支持者称在艾滋病高发区域,一夫多妻是减少伴侣不忠的办法。但很多组织用数据证明一夫多妻制中男女患艾滋病的概率更高,以此质疑这种观点。翁迪约说他再娶的决定通常是和第一任妻子玛利亚?阿武欧?尼亚姆旺达共同做出的,这样可以减轻她的家务活负担,比如生孩子、干农活、照看翁迪约和他的业务。

IV 替身 拉蒂夫?叶海亚自称曾是萨达姆?侯赛因之子乌代?侯赛因的替身。叶海亚是乌代的同学,两人经常被认错。完成法律和政府学习之后,叶海亚应征入伍,在伊拉克服兵役。他的指挥官后来将他释放,指示他去总统府报到,那里的安全部队在为乌代找“牺牲者”(替身)。之前有消息称伊朗人可能企图暗杀侯赛因家族,据说寻找替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叶海亚拒绝成为乌代的替身,被隔离监禁,当有人威胁要强奸他妹妹时,他接受了这个任务。
1987年,叶海亚在巴格达一家医院接受了牙齿和下颌整形手术。他穿跟高三厘米的鞋,以便和乌代的身高吻合。他的训练包括看乌代的影像来学习乌代的言谈举止,还看伊拉克人被乌代命令用刑和处决的视频。在每次扮演乌代之前,叶海亚都会收到指令,指示他穿什么、说什么、怎么做。他总是由安全部队跟着,确保他不会出戏。1991年夏天,海湾战争结束,叶海亚给乌代当了四年替身后 被释放。他表示之后自己因涉嫌与乌代的一个女友约会而遭逮捕,被折磨了几周。他住院四十五天,恢复后逃到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控制的地区。他说1992年美国特务安排他飞到了土耳其,向他换取情报。

XV 中国家庭 2009年,这个项目恳请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以下简称国新办)挑选能“代表中国”的多代世系,国新办选了北京的苏启建(音)家族,因为这个家族很大。但国新办拒绝进一步解释这个选择的原因。在补充图片中,有被国新办选中拍摄参与本项目的中国中央电视塔,以及国新办赠送的礼品袋。
国新办与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负责研究、发展、管理中国的外宣活动,指挥海关、财政、安全、体育和贸易等监督部门。传统上,中国媒体报道所有有争议的事件都要接受国新办指导,如西藏、新疆、少数民族、人权、宗教、民主运动和恐怖主义。这种监督职能包括监管在华外国记者、国外的中国研究和网络。 此部分所有文字均节选和编辑自《一个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节 一至十八》

对谈泰伦西蒙 在《一个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节 一至十八》(以下简称《一个》)中,你是如何从世界各地筛选出这些家族样本的? 样本的筛选从研究和写作开始,然后慢慢地拆解成实际成品。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研究并试着将这些故事落地。每一个作品都从一个想象的点子开始,然后我再试着去在现实中定位。作品呈现出的真实世界的面貌往往与最初的指向很不一样。我可能会在一本小说中读到一些东西,看到一篇文章,在一次对话中听说或甚至误听说一些东西,然后我着手一个方向去研究,研究的结果往往会形成一些我根本无法虚构出来的东西。实际进行拍摄的时间总共大约只有一年,其余的时间都是在研究、访问、组织和写作。
为什么这些家族成员的形象被表现为空白背景下的刻板肖像而脱离了社会和生活场景? 奶油色的背景表明这不是任何场景。这种方式可以表达一种编码的感觉和一种考虑模式。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我在照片部分刻意拒绝了容易触发情绪的东西,这种情绪触发器往往存在于作品的叙述部分。我倾向于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这意味了孤独的必然性并确定了一无所知的状态。
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中,血缘关系的重要性有所不同,如有文化人类学者提出中国社会比西方社会更重视血缘关系,你是否赞同?你的作品涉及了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家族样本,你是否发现血缘关系的力量或作用在这些不同的社会中有或大或小差异? 我感兴趣于探寻一种被认为是绝对的、全人类的秩序。血缘是一种非主观的、不能被策划的秩序,它是确定的。这种秩序是所有人都接受的。我希望用这种确定与各章节的叙述中呈现的无序和不确定形成对照。我想思考的是在无序中存在一种相似的秩序。
四年的工作中,是否会遇见危险和难以克服的障碍,请告诉我们具体的故事或细节? 一路上有很多的困难需要去克服。总会有事情发生:洪水、台风、山体滑坡、劫车、管理当局不希望我拍到某些主题等等。我们带着一大堆装备来容纳我们的移动工作室,这让我们非常引人注目和无法周全,这很令人不悦。比如在坦桑尼亚,我们的装备被腐败的管理当局扣留,要求缴纳8万美元才能退还。我到那去是为了拍摄坦桑尼亚白化病协会的负责人的家族。白化病人在坦桑尼亚被偷猎者捕猎,目的是将其皮毛、四肢和器官卖给巫医,可以卖一大笔钱,这些巫医鼓吹白化病人有神奇的力量。这是一个不愿意被管理当局公开的主题。
你是如何说服那些家庭进行配合的,你有过违背当事人意愿而呈现作品的时候吗? 有时候,为了一个章节,我要根据一个家族中一些个体的迁徙路线去到四五个不同的国家。或者虽然所有的成员都在一个国家,但往往分布在不同的城市。为了完成一些作品,我需要和超过100个人协调,试着确定他们在哪里,并获得他们同意参与的协议。这些协议往往通过翻译们来组织安排。对每一个血统都有严格的绘制,我们必须不断地去确认血统中的每一个人都被联络到了,且所有的血统都被找到了。但即便如此严密地工作,也不能避免突如其来的干扰,某个人可能突然开始谈及一个之前从未向我提起过的兄弟。
你的作品主题,从《一个》到过去的《无辜者》,多比较严肃甚至沉重。这会成为你创作的主要色调吗?在你的艺术生涯中有没有一些令你印象深刻的令人发笑的故事? 在《一个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节 一至十八》中有幽默的地方,其中一个章节中有三个感染了致命病毒的兔子的血统。让兔子感染病毒是为了达到控制其数量的目的。这个章节的脚注中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巧克力袋狸的形象,Haigh's巧克力是澳大利亚首屈一指的巧克力品牌,为了配合澳洲清除兔子的活动,Haigh's停止生产所有的复活节兔子巧克力,取而代之的是复活节袋狸。这样的话人们就可以用一种本国支持保护的动物庆祝节日了(而不是用一种本国正在灭杀的动物庆祝)。 我刚完成了一个关于“塑造有权力的西方男性形象的附属品”的项目,记录了所有007电影中的所有女人、武器、车辆。这个作品被命名为“西印度的鸟”(Birds of the West Indies),“西印度的鸟”是伊恩?弗莱明(Ian Flemming)在写007系列小说的时候找到的一本鸟类解剖学书,这本书的作者叫詹姆斯?邦德(JamesBond),弗莱明便用了这个作者的名字作为他笔下主角的名字,他将自己的主角称为“政府手中的一个钝器”。
在《一个》这个浩大的工程以后,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我的项目总是会走到尽头,因为第一,我精疲力尽了,第二,我的资金用完了;第三,我记录的一些主题会突然和其他的一些事物发生联系,干扰了我试图建立的熵。我希望出现从一个故事到下一个故事的意外跳跃,这些跳跃是无规律可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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