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硕品质.坚若磐石”,这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词,去年底开始有了变化,在最新的P801蓝宝石手机广告后,出现新的口号──“感动世界的科技”,代表着这家台湾龙头系统组装公司逐渐走向风格化,其中重要的推动力量,便是屡获国际大奖的工业设计部门。
本期「科技的思索」单元,邀请华硕电脑工业设计部副理李政宜,与东吴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刘维公,两位对于科技、美学与人文素养都有独到见解,从后PC时代的工业设计走向,到台湾自发性生活风格、品牌宗教论,再到美对于人的意义,激荡出精彩的火花。以下是对谈节录内容。 刘维公(以下简称刘) 很多人会说台湾企业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软件能力、美学基础不够。但以华硕而言,无论设计、研发实力已经是国际水平,也是台湾国际十大品牌前几名,企业性格中一直有很强的工程师文化,但似乎在风格方面不够强烈,与世界一流品牌相提时少了些什么。
例如苹果电脑(Apple)在死忠拥护者心中已经是一种宗教了,或许他们执行长贾伯斯(Steve Jobs)推过失败的产品,但因为已经是宗教了,反而在他的迷之间成就一种殉道的传奇故事。你们是不是有这种企图心? 李政宜(以下简称李) 我觉得科技产业的平民化是一个重要关键。苹果电脑就像是十字军东征之前的贵族,我以前在法国读书时买一台9500要十几万元,贵得要命。现在电脑普及,一般人可以享受从前贵族才拥有的文化艺术,这是科技文艺复兴。
消费者现在会渴望苹果,无非是它以前那么高高在上,现在人人买得起、质感更好,所以很快成为一种宗教。如果苹果以前走戴尔(Dell)的路,那肯定不会成为宗教。
华硕是主机板的王者,在系统组装或许是诸侯,但在笔记本电脑、手机,我们只是正在兴起中的势力,只能说是骑士。但在几次战役中有战功,可以杀出一、两条血路,但还没有全面性的影响力。我刚进华硕时,公司还是以系统组装为主,笔记本电脑才刚起步,我们将「禅」(Zen)这个元素带入产品设计,企业开始有了风格。
刘 这个比喻很好。就像索尼(Sony)一直在追求遥不可及的「Qualia」(质素)精神,例如索尼液晶电视Bravia一开始非常贵,一旦降价立刻供不应求。你的角色满特殊的,如果说宗教有教派,你们就是创造教义的教士。你清楚看到企业风格发展的演变,美感的诉求不是一蹴可几的,要先有独特美感的诉求,才会有明星产品的爆发力。
我们看到科技产业几个趋势:一是工业设计、美感创新变成显学,也在国际设计大奖颇有斩获,却引出另一层次的问题──从「不重设计」走到「过度设计」;另外是后PC时代的影响,未来世界中PC将无所不在,以工业设计师的角度如何看待这两件事情?
李 与其说PC无所不在,不如说PC会消失。未来不是硬件、软件的竞争,未来工程师不一定要懂Vista,因为所有开发工具都模块化了,日后会是风格的竞争,是素养的竞争,那时候还需要工业设计吗?(笑)品味需要烘焙与酝酿的,需要长时间累积的多任务多元交互影响,这些都是风格,不一定有好坏之分。以烘焙咖啡豆为例,无论是轻火、中火、强火,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况味。
其实产品无论极简或极繁,都是人类历史合理的演进过程。重点是保持一个「观照性」(Contemplativeness)的思维,它可以是一种分析,涵盖整个商业结构或市场机制,帮助我们找出SWOT。但是设计又不太能过度分析,创意会流失。未来科技发展愈来愈先进,人文的焦虑会更多,因为这才是比较的基础。
我在法国读书时,毕业要经过三场辩论,我通过时全场照例要鼓掌,我的指导教授说:「不要太高兴,我担心你将来会失业。」因为他看到东方人的焦虑,那是对科技的焦虑,我们没有最新的电脑就急着去买,对于自己文化底蕴却没有信心。
刘 听起来华硕不是在创造哪种型态的科技产品,而是在创造某种生活风格与型态,再把产品嵌进这个情境中,这个方向是对的。国外有许多大企业会做关于未来的先驱性研究,告诉你未来生活是什么样子,但国内大厂好像没有? 李 我们每年都有很多未来性研究,但不对外公布。
我们努力的方向,就是要做「看不见的电脑」,让电脑、手机这些载体消失不见,现在你已经慢慢看不到线材与路由器这些硬件了。很多人认为华硕的企业性格比较保守,才不能像索尼、先锋(Pioneer)一样会公开在网站上,我认为这是一种务实的作法。如果我们今天是在巴黎或东京,那边的消费者是可以接受的,他们甚至会去从这些研究中看出企业的愿景。但是台湾离已开发国家差得还很远,没有完整的人文素养教育,一切都容易变形扭曲,大家只知道利润......。
刘 或是速成。
李 对。如果我们公开,除了少数菁英会深入地看,普罗大众是很麻木的,我们内部有巡回演讲,到世界各分公司说明研究成果,外国高阶主管的反应都非常好。
刘 以消费社会角度来看,台湾也在慢慢进步,例如近年来乐活、慢活成为一股风潮。台湾人对于未来要过什么生活,充满了集体渴望,你可以说是焦虑感。慢慢地也可以思考,台湾过去那种国际代工、稳扎稳打的性格,是否可以开始改变了?
李 企业的确应该开始推动人文气息,其实我很讨厌讲这四个字,好像自己比较高高在上(笑)。以华硕而言,童子贤先生扮演一个重要推手,他角度不再只是科技,反而一头栽进工艺领域,像我们最近推出的蓝宝石镜面手机P801,就是他所主导的。像伯爵表的总经理马文欣,他之前在纽约做高级订制服,是那种品味非常挑剔的人,他就非常喜欢这支手机,因为他要某种独特性(unique),而不是求新求炫。
刘 过去国外进口商品是电视机、汽车,现在的进口商品是生活态度。也有外销的生活文化,例如现在外国人开始重视风水。我很惊讶这支P801的细节,例如关上手机的声音、那种弹跳的感觉,令人惊艳。
李 华硕手机产品线今年只走中高阶产品线,这就是童先生极力想推展的风格化,因为我们未来要变成宗教,就得贵族化。贵族化不表示贵,重点是细节的巧思,如果一个宗教不够细致、不够巨观,会受到挑战。
刘 宗教要能感动人,例如耐吉(Nike)说「Just do it.」,就是一句宗教口号,是一种生活哲学。像苹果打iPod广告时说「Life is random.」,强调生活是随性的。现在的企业都是生活哲学的代理人,力量超越教会。讲到这不由得想起华硕的口号「华硕质量.坚若盘石」,这句口号让人联想到质量、功能导向的,这样的品牌整体策略给我一种非常大的反差。像诺基亚(Nokia)已经不以科技产业自居了,他们说自己是体验产业。
李 华硕是庞大的组织,我们正在慢慢改变,不可能在短时间巨变。去年I.D.部门提了一个新的口号建议,只有一个字「touching」,就是感动。你们看P801手机广告片,结尾是「感动世界的科技」,也可以更简短只讲「touching」。回到品牌宗教论的比喻,宗教必须在细节层次精致,但教义本身要够简单,不是塑料射出,薄、炫、找明星代言就够了,那可能只变成俗民文化,影响层面不会大。
刘 我认为你们转向中高阶手机的策略是对的,你们要增加的是美感的厚度。每一个产品都是你们的教义,产品带来一种幸福感,信徒们自然会靠拢。台湾企业应该要研究美感,我们消费者想要的美感是什么?无论乐活或是禅,这些要不就是国外的、要不就是传统的诉求,台湾社会似乎缺乏由消费者自发的、对于美的观感。
李 这讲到重点。我最近在看汉宝德的书,他提到长久以来,我们社会都把美与艺术混为一谈,所以一谈到美,每个人都退避五千公尺远。其实这两者是分立的,很多人看艺术看不懂,便觉得恐惧,斧底抽薪之计是艺术教育。
刘 在台湾讲到艺术教育,就令人叹息。其实美就是一种优质生活......。
李 是立即而直接的感动。
刘 我们在科技创新上领先世界,甚至有能力买下别人的研发中心。我们缺的就是一个独特的美感诉求,让人家来膜拜我们。谈谈目前流行的科技产业异业结合,例如华硕与蓝宝坚尼(Lamborghini)共同合作开发、营销一款笔记本电脑。
李 Co-brand(异业结合)绝对是趋势。无论时尚产品或风格,最极致的意义就是Coexistence(共存),未来不管是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出手机,或是耐吉出笔记本电脑,都不足为奇。
刘 Co-brand最重要的是有共同美感元素。讲到Coexistence,有特定的风格才可能延展成不同产品,变成手机、变成电脑、变成生活用品......。我现在最大的困惑是,为什么台湾的几个大品牌缺乏特殊美感诉求?例如华硕有手工系列、又有跑车系列,美感风格元素是非常纠结的、多元的。我刚接VX-1蓝宝坚尼笔记本电脑设计案的时候,先不带团队去看车,而是先去了解它的品牌历史与哲学是什么。我们发现,他们只比设计不比signhow(中文意思?),跟华硕很像。
李 这还是回到台湾的历史因素。有人说设计只是设计,我认为不是。你说在台湾做设计跟九份金瓜石有没有关系?跟台湾被多次殖民过的历史有没有关系?华硕得国际iF金奖跟廖添丁有没有关系?肯定是有关系的,因为这是历史。
今天美国的苹果电脑和日本的索尼电子可以创造出一个很鲜明的意像,跟欧洲十字军东征有没有关系?跟日本武士道精神与江户时期有没有关系?绝对有关系。设计讲得浅不过是材质与花纹,讲得深连呼吸之间都息息相关。你说华硕的设计没有很强的识别性(identity)与视觉统合,不像苹果你把logo涂掉、烧掉它都认得出来,这就跟历史有关。
台湾科技产业现在有没有这样的高度可以营销全世界?电子业真正起飞是几年之间的事情,是很多促因推动刚好成功的,如果没有李国鼎、孙运璇的推动,如果不是因为科技业与台湾的政治经济环境吻合,不一定会有今天的新竹科学园区或是华硕。
有些企业会把得奖推到不可知的高山之顶。华硕会得奖我们来看其实没什么,只不过台湾产业的浪头是科技,如今科技的浪头又是I.D.(工业设计),在这些条件下,华硕将作品送去德国,就刚好得奖了。如果没有一个很强的素养支撑,这个浪一下就碎了。我们今天不要太天真地说:「台湾的设计已经起飞了」,那还差得远呢!索尼之所以是索尼,是从明治维新引进西方文明,揉合旧有武士道精神,才呈现出目前的文化底蕴。美学是需要厚度的。
刘 你说的话我感触很深。我去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考察时,发现大街小巷有非常多设计的商店,这就是为什么诺基亚每一、两个星期可以出一支手机,因为它背后有非常长久的美感传统。诺基亚曾有发展不顺利的阶段,但是很快又可以起来,他们随时随地可以在自己国家内找到美感创新的源头。
李 台湾目前很多产业植被很浅,逐水草而居,天气好一下整片长满,但是长不出象样的东西,很多是杂草。前几年日本发展不好的时候,很多媒体写「日本已死,韩国兴起」,会讲这样的话是不了解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去看那时日本沉沦的原因是什么,要是台湾发生像日本这样的经济衰退,早就挂了。我们今天不管从美讲到经济,再从经济讲到美,都是人文素养在支撑产业。
刘 我本来在想如何把华硕变成型男,看起来不是要变成型男而是哲学家了。以华硕或像你这种设计师而言,追求的是一种灵魂的深度。
李 不敢说是灵魂,我们自己在讲的是「艺匠精神」。人类学教授李奥纳.泰格(Lionel Tiger)七十年前的名言:「工业设计师是文明社会的民俗艺术家。」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台语中的「点睛」,做得很仔细,什么事情都要「求甚解」。而刚刚提到的皮革蓝宝石水晶手机、皮革笔记本电脑,或是蓝宝坚尼车艺级烤漆笔记本电脑,就是我们自我实现的可能。
刘 细节真的决定一切,不只是设计,而是背后的气质与人文理念。我看到华硕的这种精神甚至延展到品管。
李 提供一个小故事做呼应。我去法国念书时,到毕业前最后两个月还在上素描课,我问校长:「你们这样是不是有问题?不是大一美术系才在上素描。」他说:「素描这种东西是画到九十岁、一百岁都没有止尽的,你要一直画下去。同样一棵树,你在八岁画、二十岁画、五十岁画都不一样。」因为那就是一种观照性(Contemplativeness)。我才知道为什么人家的文化可以这么优越。
人物Profile
李政宜 华硕电脑研发处机构及工业设计部副理,他设计的S1笔记本电脑和CD盒造型刻录机,分别得到日本G-Mark和德国iF设计奖。曾任诚品书店营销企划襄理。法国欧洲(IED)设计学院硕士。
刘维公 东吴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专长为文化社会学、消费社会学、风格社会等主题研究,曾参与都市生活风格、文化产业发展现况、文化全球化在台湾发展等研究计划。德国特里尔(Trier)大学社会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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